“李青——隐匿的讲述者”，VOGUE 2020\2月刊

作者：Panli 编辑：Juvan Zhu

I. 三间房屋的气味

“就像一粒麝香粉的气味充满整个房屋，犹太教最细小的影响充斥着整整一生。”

——曼德尔施塔姆

2019年11月，李青的个展“后窗”在PRADA荣宅开幕。这座宅子的前身是民族资本家“面粉大王”荣宗敬的私宅。

“木头的味道，”李青说。这是他布展前，对这座房子的印象。 

李青出生在湖州。小时候住在旧时的江南古宅里，白墙黑瓦，层层院落，住着很多户人家，李家的房子在二层，抵达家的路径是弯弯绕绕的，像迷宫；李青儿时最爱的也是迷宫游戏：放学后和小伙伴玩找最黑的巷子钻，穿过别人家的房子。当李青第一次来到荣宅，儿时闯入陌生人屋里的好奇心重被激发，就像曼德尔施塔姆的那粒麝香粉，在空间中弥漫。他想给这个空间，编撰故事，放置一些人的痕迹，“让房子显得似乎还在被使用中”：男主人卧室里，一条仿佛刚刚被褪去的蓝色裙子，随意搭在沙发榻上；女主人的卧室里放了一张床，播着爵士乐；李青甚至虚构了寄住的客人，一位流浪作家，他的旅行痕迹布满了整面墙，票根、当地报纸、明信片……“旅行墙”的对面陈列着纳博科夫小说《洛丽塔》的各种版本书籍，像是一个小型博物馆。

荣宅舞厅的窗户，印着一幅幅浙江农民自建房的摄影作品。这是李青这两年拍摄的。此前，在他自己的ins账号持续地发布这些照片。这一帧帧的照片，像是档案记录，拥有一致的视角和构图。这些房屋，有着杂糅的、奇怪的审美，是当地人对现代化的豪华生活的想象。如今，这些想象被安置在荣宅的窗户里，人们从宅子外部、里面都能看到，像是两种想象的互相观望。

图片致谢PRADA荣宅；《迷窗•展览中心》（2019）《迷窗•荣宅》（2018-2019）

作品《窗棂诗稿》（2013）中，李青改写了曼德尔施塔姆（注：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）的诗《列宁格勒》，加入了上海的生活印记，亭子间、江水、货轮。列宁格勒是个密码，一再被书写，而原句“彼得堡，我还不愿意死：你有我的电话号码”被保留，仿佛在上海的此刻，就能拨通彼得堡的电话。  

上海于李青 正如列宁格勒于曼德尔施塔姆，是充满了隐喻和密码的地方。

2013年的个展“若比邻”和2019年个展“后窗”，李青的“窗”系列绘制了上海的一些地标建筑，从过去的欧式、苏式建筑到如今的地产项目。殖民主义、苏俄社会主义、消费主义的更迭在上海的城市空间留下了痕迹。李青捕捉并记录、缝合了这些痕迹的碎片。

像是本雅明笔下的 “都市游荡者”（Flaneur)，用看似毫无目的的闲逛，攫取被人忽视的信息，又将这些信息打碎、重组绘制于窗格，成就了一幅幅迷离暧昧的都市迷宫。“窗”系列是迷宫，被安放了故事的荣宅也是迷宫。对于都市游荡者而言，迷宫是迷人的，迷路才是有意义的。李青似乎执迷于制造迷宫，那些或真或假的信息碎片让人在观看中迷路。比如，荣宅主人荣敬宗的孙女，是虚构的人物，李青给她的画像也是含混的：穿着晚清旗装，高耸的立领配着发髻——这是西方对东方女人的想象，是符号化的、抽象的。抽象的形象覆盖真实的个体。而画作的手法来自于李青“互毁而同一的像”系列：两幅画作，荣敬宗和其孙女的肖像，在油彩未干时被黏合在一起，互相沾染。由此，再得到的两幅肖像看上去混沌、似是而非，像是一场迷离梦境，面庞被梦境吞噬。那个虚构的旅居作家，他收集的图景，那些人的面庞也是时隐时现，像浸没在波浪的起伏里。李青用女性化妆品，一张吸油面纸，达到了面孔的“显现”，又用化妆擦，遮住面孔。 

图片致谢PRADA荣宅《互毁而同一的像•幽影2号》(2019)《无题1号》（2019）《无题2号》（2019）

 

也可以将这种“游荡”视为流浪、流放、流亡，没有归属的游走。被李青安放在作品里的作家无一不带有流亡色彩，曼德尔施塔姆、纳博科夫以及普希金（作品《甜味雕像·上海普希金），2014)。李青被这些人打动，像是一种命运的联系，荣宅在荣家入住前，屋主是德国人，宅子修旧如旧，剥去那些后来者的痕迹，一楼和二楼女儿卧室的地砖是六芒星图案，曼德尔施塔姆那颗犹太人的麝香粉在此飘落，接驳了同为犹太人的纳博科夫。如同回到“我的城市”便热泪盈眶的曼德尔施塔姆，李青也是满怀乡愁的，他的乡愁不指向某个具体的地方，而是广泛的“消逝”，那些消逝的日常风景：正在消失的农民自建房，不断更新的城市，不断被掩盖的旧痕迹……他的乡愁也指向文化上的故乡，香港。除了北京、上海，李青作品中也有香港元素，除了现实中的景观，如半岛酒店，那些招牌、霓虹灯、繁体字也非常香港。

 

在2016-2017年的香港个人项目里，李青集中呈现了他的香港记忆。其中作品《两场电影》里，李青描绘了香港电影中的亲密场景，这些被定格的画面出现在海边，最私密的表演向最广阔的自然敞开。出生于1980年代早期的李青 香港文化是青少年时期的养料。“香港对我来说是文化上的一块故土，我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很大程度上受香港文化的影响，那时大陆没有流行文化，港台的音乐、电影在那个年代对我们来说是占主导地位的，所以香港于我代表了一部分乡愁。”